任仲然
這個世界隨處都有風景,每個人都會收藏屬於他自己的那一份。山川秀麗是自然風景,世俗民情是社會風景。一些風景飄過眼前,一些風景留存心中。我的風景不在人滿為患的旅游風景區,而是在上下班騎行的路上。
日子過得就像晝夜都在流淌的河水,逝者如斯夫。月歷一頁頁撕去,年歷一本本替換,不知不覺中我已經由北方人變成了地道的昆明人。這個變化過程自然流暢,由偶覺陌生到熟悉,由時有隔閡到融入,昆明對於我來說莫名中有著一種歸屬感。
春夏秋冬,清晨傍晚,騎著自行車行走在上下班的路上,我鑒賞著那街、那車、那花、那樹、那人,還有那些或憂或喜的漸變,純粹素朴的而又相當鮮活靈動--耐看耐讀,耐人尋味。
如果不下鄉或出差在外,我每天早晨7點鐘之前就會從家裡出來騎自行車上班。這個時段比較清靜,路上的車輛不是很多,空氣很是新鮮。當然,四季如春的昆明,鳥兒比我起得早多了。在鳥兒歌聲伴隨下,迎著冉冉升起的旭日騎行,那是多麼愜意的事情啊!高興的時候,我也會哼上幾句京劇——“穿林海,跨雪原,氣沖霄漢,啊,啊,啊……”
此時此刻,我會找回到30多年前騎著自行車,車把上挂著大飯盒,上再陡的坡也不下車,用力蹬而不怕累的感覺。那是苦樂兼有之,不知道愁滋味的青蔥歲月。
自從騎行回歸了我的生活,腿腳靈活多了,高原反應不明顯了,心態也變得年輕了。兩年多來,如果哪一天沒有騎自行車,我渾身都會不舒服,甚至會影響到情緒。
匆忙趕路的農民工
新城區正在建設,道路兩旁的工地一個連著一個。時間還有些早,路上行人主要是起早上班的農民工。他們頭上戴著安全帽,有的身上還背著背簍,手裡拿著大錘、鋼钎或電鑽,沒有統一的工作服,衣衫顯臟,頭發散亂,面龐黢黑,行色匆匆。
這些默默無聞的農民工,神情中露出凝滯木訥,腳步拖沓略有沉重。他們背井離鄉進城打工賺錢,每年隻能在過春節的那十幾天回家和父母子女團聚。尷尬的身份所限定,他們還無法屬於這座城市,這座城市也更不屬於他們,但農民工沉重的腳步聲似乎提醒著我們,這個獨特而龐大的群體是不容忽視的。
昆明城裡的農民工恐怕要以幾十萬計。這個城市一天一天長高長大,一天一天變得絢麗靚美,很大程度上是農民工辛勤勞動的結晶。特別是建筑行業工地上的農民工,可稱得上城市發展的最大功臣。無論是社區保安還是街道清潔綠化,無論是招商引資的工廠還是城市的地鐵工程,農民工絕對都是主力軍。
白天農民工在工地干活,早晚則奔走在上下班的路上,隻要距離不是特別遙遠,他們是不會舍得花錢坐公交車的。還有不少農民工住在簡陋的工棚裡,這些人為了降低生活成本,把工地當成了家。我知道,農民工的勞動時間很長,大的概念是天亮出工天黑收工。不僅如此,他們的勞動強度也很大,城裡最重、最臟、最苦的活都靠農民工來干。但別以為他們都是干粗活的,其實這個群體中還有數不清的能工巧匠。
令人感動的細節是,我在路上會經常看到一輛電單車坐著兩個農民工打扮的中年人,男人開車在前,女人抱著工具在后,兩個戴的安全帽別具一格——舊草帽的邊鑲在安全帽的外沿上,防雨和遮陽的功能都有了。
那輛電單車大概是二手貨,三手貨也很有可能,開起來嘩啦嘩啦地亂響。男人似乎怕女人坐不穩,總是回頭看,偶爾兩人含蓄地對視一笑,憨厚燦爛但已布滿皺紋的臉龐寫滿了幸福感。
他們的家在哪裡?他們的孩子在哪裡?我不得而知,知又能如何?但願不久的將來,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能有他們的一席之地。
清早上學的孩子
大概過半的路程,我會經過一所普通的學校,沿途能遇到早起上學的小學生。他們如同盛開在晨曦中的花朵,帶著晶瑩的露珠——陽光是這道風景的主旋律,就連孩子們那歡快的腳步,都注滿了藏不住的勃勃生機。
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背著大書包,每天都是自己跑跑顛顛地追趕著時間,似乎怕遲到?即便是冬季,天還沒有大亮,上課的時間還很早,他仍然是急急忙忙地朝著學校的方向奔跑。不難看出,學校對這個小男孩的吸引力確實很大。他有時興奮地東張西望,有時唱著調兒不准的歌,甚至會和穿梭在樹間的畫眉鳥一邊說話,一同歡跳,一起賽跑。用陽光男孩形容他,最恰當不過了。
我們每次相遇,自己的心情都會受到他的感染。假如某天我走早了或他來晚了,路上未能遇見,我就會對陽光男孩有些牽挂。當再一次見到他時,我隱約地感覺到陽光男孩又長高了,跑得更快了,更加開心了。
城裡低年級孩子自己單獨上學的不多,有不少孩子是家長用小汽車、摩托車、電單車、自行車送到學校的,小一點的孩子多數由大人領著。我無意間發現,結伴步行的孩子歡聲笑語多,會顯出較強的自信力和自理能力。
評價此類現象,我的觀點還是挺傳統的。不管怎麼說或是有什麼理由,家長對孩子嬌生慣養不是什麼好事,即使是必要的照顧恐怕也不宜太過,否則其結果很可能適得其反呢。
賣粑粑的小女孩
同樣是陽光明媚的早晨,與三五成群上學兒童形成鮮明對照的是,街邊角落裡還孤單佇立著一個賣粑粑的小女孩。她在我的視線裡出現了10多天,每一天都會讓我感到忐忑不安,復雜心情難以言表。這幕街景實在令人難忘。
那是2011年的初冬,晨風送來的是陣陣寒意。在距離公交車站不遠的路口邊,新來了一個賣粑粑的小女孩。看樣子她隻有十五六歲,穿著一件晴綸布料很不合身的綠衣服,腳上一雙褐色膠底鞋,圓圓的臉黑裡透著“高原紅”。
離小女孩有兩米距離的地方,擺著一個裝滿粑粑的泡沫箱。看到我騎車經過,她立即直了直身體,理了理衣襟,然后怯生生地開始念叨:“粑粑,粑粑,誰買粑粑?”這話肯定是有人教給她的,小女孩就像不情願地輕聲背誦著枯燥的課文,把內心的無奈亦無助傳遞了出來。
我總是吃了早餐才出門,每次遇到賣粑粑的小女孩,都會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繞過那個粑粑泡沫箱,裝作沒有看見匆匆而過,她念叨“粑粑”的聲音因此而一聲比一聲微弱。幾天過去,她再次見到我騎車過來了,頭會稍稍地扭到人行道的那一邊,不再念叨“粑粑”的事情了。這個小小的舉動給我減輕了不小的壓力。
她肯定是判斷出了這個人不會買粑粑做早點了,於是用這個舉動來表示對我不抱什麼希望,好像同時也小心地表達出一份理解——此時我的心裡卻填滿了歉意,時而也猶豫著是不是停下來買上幾塊粑粑,想是想了卻沒有做,買粑粑的機會就這樣一次一次錯過。
10幾天之后,賣粑粑的小女孩不見了,從此未再回返。選擇這個地方賣粑粑沒有成功,她或許又換了另外一個地方,或許她從此不再賣粑粑了。回農村老家了?到別的地方打工了?還是改做其他事情?我若有所失,若有所愧,每當騎車經過她曾經站立的地方,感到空落落的。
這位賣粑粑的小女孩,到來時是輕輕的,離開時是悄悄的,她對我的期待也僅是能買幾塊粑粑,但我最終還是讓她失望了,未能給她堅持下去的信心。小女孩的離去,恐怕我要承擔一份責任。我曾設想,如果當時自己每天都能買她的一些粑粑,小女孩未來的前途會如何呢?自責和歉疚成了抹不掉的記憶。
藍頭巾?小圍裙?繡花鞋
說來也怪,在上班路上的這一側,我能路過兩三個改造過的城中村,路口還能見到寫有村名的鐵架子“村門”,堅強地留存著昔日輝煌的痕跡。但下班時路經的那一側,卻不見城中村的蹤影,倒是大大小小的酒店飯店成了氣候,天還沒黑就迫不及待地亮起了招搖的霓虹燈。
早晨上班的路,我多是與農民工、小同學、老鄉們親密無間地擦肩而過,感受到的是泥土芳香和草根情愫。而晚上下班的路,則是在燈紅酒綠的恍惚之下,與那些吃吃喝喝的人們狹路相逢,聞到的是一股朱門酒肉的濁氣。
黎明太陽升起,夜晚星光溢瀉,騎行路上兩側的定位及品性竟如此迥異,這裡是否蘊涵著某種潛在的規律呢?
夜晚的喧鬧與早晨的清淨,總能形成強烈的情景反差,並曖昧地折射出富與窮的兩極生存狀態。微妙的城鄉差別,表現為各種各樣的形態,在一條道路的兩側也能勾畫得淋漓盡致。不管你願意不願意看到,這就是應該面對的現實。
一年四季,城中村裡的人都起得不遲。雖然他們早已經無地可種了,但還是固執地延續著祖祖輩輩傳承下來的生活節奏。堅守就是要有如此的耐力和韌性。
是的,清晨裡從城中村走出來的人們,確實別有另一番韻味。在老大娘們的眼裡,路邊的花草如同自家庭院的白菜蘿卜。她們行走在人行道上,就好像去家裡的自留地責任田,只是肩上少了鋤頭,手上少了竹籃。城中村的人們早早起來行走,還是出於有活沒活都要到“地裡”轉轉的習慣。一代人的習慣,構成一代人的生活方式,改變也難守護也難啊。
更讓我感興趣的是,老大娘們頭上戴的、腰上系的、腳上穿的,鄉土氣特濃重,民族特色極親切,給人的現場感觀效果不亞於時裝表演。在都市的高樓大廈之間,能見到這種從頭到腳保留完好的傳統服飾,誰能不為此而感嘆呢?